林隐飞蕤

1946年以后，由于内战经费不足，国民党政府开始增发法币，1946年比抗战结束时增发了10倍，1947年又比1946年增发10倍。战争仍在继续，工农业未经恢复，物资匮乏，通货膨胀加剧，民生之艰难可想而知。

下地在这个年头算是个好买卖，不用像农民一样担心气候，不用想实业家一样担心成本。个人无非都是拿着自己一条命来赌，运气好的，得了真金白银的，非但不会像法币一般贬得一文不剩，开张一比更能保得十年生计无虞。
于是不但九门中各个盘口新收了好些弟兄，就连九门之外，很多小盘口也都四处挖起坑来。甚至连几年不知踪迹的黑背老六都冒了出来。

然而有人肯出货，也要有人肯花钱。有钱人忙着自保，愿意掏真金白银收获的，除了少数老主顾，就是一些西方人。裘德考在这一世时期靠无疑问成了九门的最大生意伙伴之一。裘德考（Cox Hendry）原是长沙教会学校的工作人员，几次战争一直到日占时期，他都未离开长沙。裘德考脑子活泛得很，1940年前后就与中三门的吴霍两家都牵上了线，开始从他们那儿收古董，他手里虽然没有真金白银，却有另一种不易贬值的通货，美元。

张启山并不待见这个美国年轻人，私心也不愿将老祖宗的东西卖给外国人，但他理解世道艰难，九门各家盘口的兄弟多是要养家糊口的穷苦百姓，不能断了他们的生路，因此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各家都急着生计，互相之间的倾轧反而不严重，又有佛爷坐镇全局，于是各家遇上一家吃不下的油斗，也并不必避讳合作，甚至请佛爷出头夹喇嘛的时候也是有的。

1947年春天，五爷来拜访佛爷，说他带着狗进山，找到了一个大幕。他已经将地形描了图给八爷看过，八爷也肯定了他的判断，却说或许会有遇险的可能。张启山也看了狗五爷带来的地形图，赞同八爷的判断。五爷自知这样的斗光凭他手下的几个人几条狗是开不了的，于是来请佛爷帮忙。当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个时期，佛爷在九门的权力极大，没人敢背着他擅自夹喇嘛。

狗五爷想着，佛爷若愿意直接借他十几二十人自然是最好的，但他知道希望不大，就算佛爷肯给人，他也指挥不动。因此最好的可能性还是请佛爷当铁筷子，将他夹进来。却没想到佛爷这次一反常态，听了他的说明，便叫了张日山来，让他次日带上20个人与五爷进山。

狗五爷大奇，问佛爷这是怎么了，佛爷说“让你见笑了。是因夫人二胎快要临盆， 不愿我在这几日离开。”佛爷讲这话的时候，颜色少有的温柔。五爷想，女人真是可怕，竟能让一尊石头雕的大佛露出这样一面。他平日里觉得没事儿就爱缠着他的霍仙姑也挺可怕，却大约和新月夫人是不同的。

张日山仍就是佛爷的摸金校尉，专门训练了手下几十人下斗的功夫，其中一些甚至不出通常的城防守卫任务，就是下斗时才用的人。张日山次日清早带了人去敲五爷家的门，五爷家七八个伙计也整装待发，张日山的人一进去，五爷家的小院子顿时拥挤了很多。众人中有一个穿着深色西装带着墨镜的年轻男人坐在院子中间的石桌上斗狗，看着与五爷手下人格格不入，很是扎眼。

五爷见张日山来了，第一件事便是介绍西装男给张日山认识。

“这位是北平的齐先生，裘德考先生介绍他来，一起走这一趟。”

张日山没听过什么齐先生，原本打量这人穿着气质，以为多半是哪家富豪子弟，闲着没事想下地找找刺激，但一听说是裘德考介绍来的，瞬间起了戒心。

佛爷之前虽是说让张日山跟着五爷下墓，但五爷其实很知道身份轻重，知道这副官是佛爷十几年一直带在身边的，功夫也极了得，并不是他可以随便指挥的大头兵，因此一路上凡事都还征求张副官的意见。这位齐先生虽然话多嘴贫爱聊天，但对这些决策似乎既无意见也无兴趣，只让人觉得是个不着的纨绔子弟。

张日山私下问五爷，姓齐的是什么背景。五爷说他也不清楚，裘德考跟他说这人功夫不错，但他也没看出来这人到底有什么出众之处。到下墓之前，五爷还去问，齐先生要不要在地上比较安全，姓齐的却说他没问题，让五爷尽管放心。可下墓之后，这姓齐的仍然是副悠闲样子。

一直到，五爷的人在墓室中出发了机关，姓齐的突然冲过去保护了吴爷的伙计不被毒箭射中。反应之快，才真让人觉得他或许是有几手功夫的。但那之后，这人就又恢复那副事不关己，吊儿郎当的样子。

这次下墓收获颇丰，有惊无险。带出来的东西按人头，原该三七分，但因为墓室五爷找的，张日山主动说可以分四六。这时候一路上从没发过言的齐先生却突然参与进来，说他可既不是五爷的人，也不是佛爷的人，照理三家下墓，他该独得一份。

他这一句话就惹毛了张日山手下的兄弟，同时也惹火了五爷手下的伙计。张日山压下众人，冷声问他“你想要几成”，但张日山心下其实已经打好主意，无论这人要几成都不会给。

“三成——自然太过分，好歹我也是懂得道上规矩。一成，一成总不过分吧。”姓齐的一脸人畜无害的笑着说。他进山后将他那身西装换了下来，此刻穿着一套与五爷伙计无异的短打。

五爷见副官面色不善，但并不想二者在此动手，抢在张日山说话之前，道：“齐先生，这和咱们事先说好的不一样啊。”

“咱们事先是说了按人头分，你就八个伙计，我分上一份不多不少。可如你找这小军爷来，一下要走六成，我还不得维护一下利益了嘛。”

“好一个强词夺理的假洋鬼子。”张日山一早来就看不上他，年纪轻轻，口无遮拦。“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本事‘维护利益’”说完身体一晃，一脚踢过去。

五爷忙想去拦：”有话好说”。毕竟他和裘德考的生意要继续做，若是在这儿把裘德考介绍来的人给折了，他也不好交代。

姓齐的一闪身，竟避了过去。张日山手下人看着都是一惊，他们可从来没见过几个能这么轻描淡写避过张营长腿法的。

姓齐避过之后，仍是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反而点评到：”哟，想不到，小军爷年纪不大，功夫倒不错嘛。”

张日山日常其实不是三句话不过就动手的人——至少也要等到五句。这次这么快就动手了，实是在墓里见了姓齐的救五爷手下时展露那招，觉得他兴许是深藏不漏，才想试探他功夫。

张日山道：“彼此彼此。”然后又攻上去。

两个人过了是来招，直让周围的人眼花撩论，却是没分出胜负。

姓齐的突然叫停，说：“不打了不打了，且分不出胜负，再打天都要黑了。这样吧五爷，这位小军爷是个厉害的，我不强要他那份儿，看在我今天救了你那伙计的性命，你那4成里分我15%不过份吧，然后下次下斗，无论你们吴家得多少，从中分我1/4，凭我这身手难道不值这个价？”

狗五爷想息事宁人，也盘算着一成五其实不算多，就连忙答应了。

张日山也下了这个台阶，没和姓齐的僵下去，但一直到和五爷的人分手，也没给姓齐的好脸色，姓齐的倒是一直嬉皮笑脸，与进山时也没什么差别。

张日山回府向佛爷交了差，又将带出来的东西入了库，立刻就派人去查这个齐某人的情况。

三天后北平来了回复，确有这么个人，最近几年在古董圈子里有些名气。据说家里原是清朝驻京的蒙古王爷，袁世凯称帝之后，王爷打道回了长城以北，在草原上继续当王爷。后来老王爷将他送了到德国留学，大约在希特勒上台前回了国。既然是小王爷，“齐”这个汉姓，多半是自“乞颜”化来的。在北平时以“齐乐”的名字活动，但本名好像是“格日勒图”。

“齐·格日勒图”张日山默念这个名字，又想着他那副样子，丝毫不像是自己认识的蒙古人，只觉得更可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