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隐飞蕤

为张日山修完了百年史。

齐小王爷(1947-1948)

黑瞎子,那时候还不叫黑瞎子,带墨镜,但不瞎。墨镜只是用来配西装,到了夜里或者下墓自然是不带的。在北平,道上人一般叫他一声“齐爷”,洋人圈子里称他“齐先生”或是“齐博士”,祖上有渊源的,则道他是“齐小王爷”。

洋务运动以来,清政府开始官派学生留学欧美,而后许多富有人家也自费将子弟送出国去。一战结束之后,德国马克暴跌,留学成本大降,吸引了大量的中国留学生,1923年单柏林一地的中国留学生就达1000多人。齐小王爷便也是在那时候去德国的。

旅居柏林十年,他拿了解剖学和小提琴专业的双学士,而后又拿了解剖学的硕士和博士学位。可以说在众多留德国的纨绔子弟中,齐小王爷算是读书十分用功的一个。只是这段留学经历如今再讲出来,许多人必要质疑他的身份,因此也就不再提了。须知这齐小王爷,年纪比佛爷尚要长一些,如今该有40多了,面上却还是二十出头的模样。张日山派人将他的过往查了个底儿掉,却也没找到其中的缘由,甚至一度怀疑他与张家有所关联,却未找到任何证据。

齐小王爷刚回国时想过学以致用,在租借的巡捕房替警察做过验尸官,也到大学里教过书。但战火蔓延,个人又如何能安稳度日,他辗转过很多地方,后来机缘巧合接触了古董行的人,再后来好好的读书人莫名其妙就成了土夫子。他八字大约与地下的东西不合,自打第一次下了墓,气运便急转直下,两年间,先是老王爷去了,而后老家给日本人占了,再后来钱财也散了。但他并未因此悬崖勒马,仍是四处给人夹喇嘛,挣了钱便是吃喝嫖赌极尽享乐。今次到湖南便是因为在北平欠了人钱,一时半会儿还不上,连夜跑了。

这样一个的身手好又缺钱的,谁家下墓都要去捞上一笔,名声很快便在九门中传开了。后来更是从九爷手了便宜租了个小院儿,扎根在了长沙城,俨然顶了已经去南洋的陈皮,成了九门的一员。

齐小王爷在音乐上造诣颇深,于花间酒肆结交了二爷,虽是一西一中,却在音乐上极谈得来。善使刀,会肢解,无论杀牛杀羊还是杀粽子都不在话下,一来二去和疯疯癫癫却同样善使刀的黑背老六混熟了。又和谢九爷一样的有留学经历,会讲外语,通晓国外的风土人情,几次三番在洋人的饭局上碰面之后,聊得很不错。甚至和八爷也因为脾气相投,还都姓齐,差点没拜了把子。

九门之中,唯独张大佛爷,是这位初到长沙就大放异彩的齐小王爷不敢接近的。用他本人的话来说,张大佛爷太过一本正经,一句玩笑都开不得,脾气活像他爹,与这样性格的人实在交不了朋友。但没佛爷罩着便无法在九门里讨生活,这点道理他是懂的,于是将注意力投到了不打不相识的张副官身上。他跟九门中人打听了不少副官的事,众人评价很一致,说他年少便跟在佛爷身边,身手极好,对佛爷也极其忠诚。只有八爷还多做了些补充,说张副官少年时是挺有意思一个小鬼,打了几年仗回来变得无趣了,很少再和他斗嘴,有些惋惜。

张日山起初对这姓齐的戒心很重,调查了他很多事,最终发现只是个年纪稍大的纨绔子弟,话虽如此,他却也对这位齐爷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兴趣。

张日山这年正是而立之年,比起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在意自己年龄,今后的活法。他若一直在本家,周围所有的人都按照同样的速度生活,以同样的速度老去,自然没什么要在意的。若是十几年前佛爷没有中毒,佛爷定会走前一步,告诉自己他们这样的人后半辈子该怎么过。然而他不在本家,周围景山和泽山两个,多半等着自己给他们指一条路,而佛爷则有着与身份年纪相应的外表,与普通的女子结婚,一儿一女也都是普通人,已然与他不同了。

一个人心事重了,外表就算丝毫不变,也难复从前的轻快。白天皱着眉的时候多了,夜里睡不着,躺在房顶上看月亮的时候也多了。张日山有时想索性去问问佛爷,在他心目中,凡事佛爷都会有答案的。但几次开口之前都还是忍了下来,因为他也明白,这件事上,需要有个决断的不是佛爷,是他自己。

于是,当齐爷第一次提出要请他喝酒的时候,他便答应了。张日山是想看看这个人是怎么活的。

张日山酒量和齐爷不相上下,只是齐爷喝多了话更多,只是语言机能有些失调,不但德语、英语、汉语、蒙古语掺着说,就连唱起歌来,歌词都是掺着的。张日山则是喝多了话越发少,困意上来,坐着就睡了。

隔段日子,齐爷又请了张副官去看戏,不是二爷那里,是长沙城的其他名角儿。齐爷是个艺术鉴赏能力极高的人,表现在既能鉴赏西方歌剧,也能鉴赏地方戏曲。但张日山从小跟着佛爷去二爷那儿听戏,就很难对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腔提起兴趣,佛爷也给他讲戏文里都唱了什么,他明白了情节梗概,更不明白同样的戏为何要反反复复听那么多次。

齐爷还带着副官去长沙的地下赌场,他本人对各种赌法都很精通,骰子牌九玩儿得不亦乐乎,张日山却只是四处看看,不动声色,第二日带人将赌场连窝端了。

他们去订做过当时颜色款式最流行的西装,去过当时最有名的舞厅。张日山在那儿第一次学会了跳舞,第一次在歌手曼妙的嗓音中有了对音乐的概念。舞厅里的女孩儿主动邀他跳舞,他不曾拒绝。齐爷带了两个舞女到酒店开房,塞给他一个,他也没有拒绝。他后来甚至还和那舞女逛过街,吃过饭,看过电影。他与那女孩儿一起看的《小城之春》,几十年后成了影史上不朽的一笔。他早不记得女孩的长相,再看老电影时,却记起女孩儿曾为片中的爱情感动得稀里哗啦的一幕。

回到当时,这样的日子过了大半年,以至于张启山都开始担心他这直心眼儿的弟弟是不是给京城来的纨绔子弟带坏了,整日到处饮酒作乐。但因副官并未因此耽误了正事,张启山最终并没干涉。1948年春夏之交的某天,张副官跟着齐小王爷四处撒欢儿的日子毫无预兆的突然结束了。

张日山试过了别人的活法,有了一种与现在的生活全然相反的选项,一切皆为了自身享乐的生活方式。他起初或许怀着挑剔的眼光,不能明白享乐的诸多好处,但后来逐渐放下了隔阂,以放松的心态去理解和投入享乐本身,不再思考每件事的意义之后,确实有些收获,他甚至觉得日子再久些,不仅仅是享乐,附庸风雅他也是能学会的。只是在那之前,他已经想明白了,齐爷能孑然一身了无牵挂的潇洒度日,他张日山却不行。

往小了说,佛爷只要一日还要用他,他便不该离了佛爷身边,兄弟们只要一日还依靠他,他便不该撒手不管;往大了说,国家尚未安定,百姓尚未安居乐业,他若只顾自己逍遥,对不起那些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的兄弟们的在天之灵。张日山那时想,或许十年后,二十年后,佛爷用不着他了,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了,他就可以开始寻找己想过的日子,可几十年后,当他依然没有开始寻找自己想过的日子的时候,就已经明白,眼下的日子就是他自己选择的,想过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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